“妈，舅舅……是不是不要我们了？”
小雨的声音很轻，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。
他趴在窗台上，看着楼下空荡荡的院子，己经过了平时李强会说“顺路”过来晃一圈的时间点。
屈晓丽正在削苹果，水果刀一顿，差点划到手指。
几天过去了，表面的风暴似乎平息，但孩子心里的浪，却没那么容易退去。
屈晓慧正端着洗好的菜从厨房出来，听见这话，把盆子往桌上重重一放：“瞎说！
是他不配要咱们！
小雨，记住咯，是咱不要他了！
那种爸，有不如没有！”
母亲从里屋走出来，手里拿着件小雨的毛衣，袖口磨破了，她正戴着老花镜缝补，闻言叹了口气：“跟孩子说这些干啥……晓丽，这都快一星期了，李家那边，真就再没个动静？
他李强那天在记者面前哭得跟个泪人似的，这就不了了之了？”
屈晓丽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儿子，擦了擦手，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：“妈，您还指望他什么动静？
再来砸一次门？
还是让他爹妈打电话过来，说些‘为了孩子’、‘女人离婚就毁了’的老调调？”
她顿了顿，嘴角扯出一丝苦涩，“他那种人，表演完了，发现没人买账，也就消停了。
现在没动静，是最好的动静。”
“话是这么说……”母亲欲言又止，针线在手里来回穿梭，“可这婚，真就那么离了？
十年呐……孩子还这么小……妈！”
屈晓慧不耐烦地打断，“十年咋了？
十年换来的就是被打被骂？
小雨是小，可他什么都懂！
你看他这两天晚上睡觉还惊醒了不？
就是让他爸吓的！
这种环境长大，还不如咱娘仨清清静静过日子！”
正说着，屈晓丽的手机响了，不是李强，是她理发店的老主顾刘阿姨。
“晓丽啊，你啥时候开门营业哟？
我这头发都快长成草窝了！
你这一休息，我们这帮老姐妹都没地方收拾了！”
刘阿姨的大嗓门透过话筒传出来，带着真切的关心，“哎，我说，你家那口子……没再找你麻烦吧？
街坊邻居可都传遍了，为条裤子闹成这样，真不是个东西！”
屈晓丽走到阳台，压低声音：“刘阿姨，让您惦记了。
我……我打算下周一就开门。
没事，您放心，麻烦……差不多解决了。”
“解决了就好！
女人啊，就得硬气点！
离了男人还能不活了？
你这手艺，饿不着！
周一是吧？
那我第一个去！
给你捧场！”
挂了电话，屈晓丽深吸一口气。
外面世界的关心和生意，让她意识到生活必须继续。
她走回客厅，对姐姐和母亲说：“姐，妈，我周一开店。”
屈晓慧立刻赞成：“开！
必须开！
咱得挣钱吃饭！
妈白天帮着看下小雨，我下班早就过去搭把手。”
母亲点了点头，没再说什么，但眼神里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。
周一，理发店“晓丽师傅，可把你盼回来了！”
刘阿姨果然是第一个，一进门就拉着屈晓丽的手，上下打量，“瘦了，眼圈也青着。
受委屈了……”屈晓丽勉强笑笑：“阿姨，咱剪头，不说这个。
还是老样子？”
“老样子，老样子！”
刘阿姨坐到椅子上，看着镜子里屈晓丽给她围罩衣，忍不住又压低声音，“我跟你讲，李家那小子，前几天还在街口麻将馆晃荡，跟人吹牛说他老婆闹脾气，过几天就得自己回来。
我呸！
脸皮比城墙厚！”
屈晓丽拿着梳子的手紧了紧，没接话，专注地分头发。
陆续又来了几个熟客，大多是中年女性，表达关心的方式各异。
有的首接骂李强不是人，有的委婉提醒“离婚手续复杂，要想清楚”，还有的单纯就是来剪头，但眼神里都带着心照不宣的同情和好奇。
屈晓丽一律用“谢谢关心”、“先干活”挡了回去，她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，至少不想主动提供话题。
下午，店里稍微清闲点，屈晓丽正打扫地上的碎发，一个穿着讲究、面色严肃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，是街道妇联的王主任。
“小屈，正忙呢？”
王主任语气公事公办，但眼神透着审视。
“王主任？
您怎么来了？
快请坐。”
屈晓丽心里一紧，放下扫帚。
“不坐了。
听说你这边的情况了。”
王主任开门见山，“我们妇联也接到过类似反映。
家暴是违法的，你有报警记录，有媒体（虽然动机不纯）见证，如果想离婚，我们可以提供法律援助。
但是，”她话锋一转，“要考虑清楚，尤其是孩子抚养权和财产分割。
你那个理发店，是婚后开的吧？”
屈晓丽点点头：“是，租的门面，设备是我婚前攒钱买的。”
“嗯。
如果有需要，可以来办公室详细咨询。”
王主任顿了顿，看着屈晓丽，“女人自立是好事。
但这条路不容易，尤其是带着孩子。
有什么困难，可以找组织。”
“谢谢王主任，我知道了。”
屈晓丽送走王主任，心情复杂。
法律的、现实的问题，像一座座小山压过来。
傍晚，屈晓慧下班过来帮忙收拾。
姐妹俩正锁门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——李强的母亲，小雨的奶奶。
老人提着个保温桶，站在店门外，神情局促。
“晓丽……”奶奶声音怯怯的，“我……我熬了点鸡汤，给小雨喝的。”
屈晓丽没说话。
屈晓慧往前一站，语气不善：“婶子，您这汤，我们可不敢喝。
谁知道里面是鸡汤还是迷魂汤？
您儿子把我们晓丽欺负成那样，您这会儿来装好人了？”
奶奶眼圈一下就红了：“晓慧，话不能这么说……强子他是混账，他不是人！
我跟他爸都骂他了！
可……可这日子总得过下去啊？
小雨还小，不能没爸啊……奶奶！”
屈晓丽终于开口，声音疲惫却坚定，“小雨有妈，有姨妈，有外婆。
至于爸爸……等他学会怎么做个真正的父亲再说吧。
这汤，您拿回去。
以后……没什么事，就别来了。”
奶奶看着屈晓丽冰冷的脸色，知道再说无益，抹着眼泪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“哼，黄鼠狼给鸡拜年！”
屈晓慧啐了一口。
屈晓丽看着奶奶佝偻的背影，心里并不好受。
老人或许有几分真心，但更多的，恐怕还是为了儿子，为了那个所谓的“完整的家”。
她不能心软。
几天后，深夜家里电话罕见地响了，这么晚，一般只有紧急事。
母亲接起来，听了两句，脸色就变了，捂着话筒对屈晓丽说：“是李强他爸。”
屈晓丽走过去，接过电话：“爸，什么事？”
称呼一时难改，但语气疏离。
电话那头是公公沉重的声音：“晓丽啊……我知道，强子对不起你。
我代他给你赔个不是。”
“爸，不用了。
错是他犯的，不是您。”
“唉……”公公长叹一声，“道理我都懂。
可咱们是一家人啊……你就真不能看在孩子，看在我们老两口的面上，再给他一次机会？
我保证，以后他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，我打断他的腿！”
又是保证。
屈晓丽心里冷笑。
“爸，有些事，一次就够了。
我累了。”
“晓丽，你别冲动！
离婚是大事！
你一个女人，带个孩子，开个小店，以后日子多难？
强子他……他好歹是孩子的亲爹！
血脉相连啊！”
“难，也比提心吊胆强。”
屈晓丽不想再多说，“爸，很晚了，您早点休息吧。
我的事，我自己有数。”
不等那边再开口，她挂断了电话。
一回头，看见母亲担忧的眼神。
“是他爸？
说啥了？”
“还能说啥，劝和呗。”
屈晓丽揉揉眉心，“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，孩子，家庭，以后难……晓丽啊，”母亲犹豫着开口，“他爸这人……还算讲点道理。
他说保证……妈！”
屈晓丽猛地抬头，眼神锐利，“李强第一次打我之后，他爸也说过同样的话！
保证有用吗？
狗改不了吃屎！
您要是也觉得我该回去受罪，那我明天就带小雨搬出去住！”
“你这孩子！
我说什么了？”
母亲急了，“我这不是怕你以后辛苦吗？
我跟你姐能不帮你吗？
我就是……就是心里不踏实……妈，”屈晓丽走过去，握住母亲粗糙的手，“我知道您担心。
但您想想，我在那个家，哪天踏实过？
怕说错话，怕花错钱，怕他莫名其妙发脾气？
那种日子，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了。
再难，难不过心里怕。”
母亲看着女儿倔强而清瘦的脸，最终重重叹了口气，没再说话。
又过了一周，理发店里生意渐渐恢复正常。
屈晓丽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，手艺好，价格公道，老主顾们都回来了。
这天，她正给一个年轻女孩烫头发，女孩活泼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。
“晓丽姐，我觉得你剪头发特别有耐心！
比我之前去的那家大型连锁店好多了！
他们就知道推销卡！”
屈晓丽笑笑：“熟能生巧吧。
你头发软，这个卷度保持时间会短点，平时打理要注意。”
“知道啦！
哎，晓丽姐，你一个人看店带娃，真厉害！
我以后要是像你这么能干就好了！”
女孩无心的话语，像一缕阳光，照进屈晓丽心里。
原来，离开李强，在别人眼里，可以是“厉害”，是“能干”，而不是“可怜”。
快打烊时，店里来了个面生的中年男人，说是路过，想简单修下发脚。
屈晓丽给他修理时，男人透过镜子打量她，搭话：“老板娘一个人经营？
不容易啊。”
屈晓丽“嗯”了一声，没多言。
男人继续说：“我就在前面街口开五金店的，姓张。
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，比如换个灯管修个水管，尽管开口。”
屈晓丽手下没停，客气而疏离地说：“谢谢张老板，暂时不用。”
男人修完头发，付了钱，又磨蹭了一会儿，才离开。
屈晓慧后来过来，听她一说，立刻警觉：“无事献殷勤，非奸即盗！
晓丽，你现在这情况，可得留个心眼，别什么人都信！”
屈晓丽点点头：“我知道。”
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，不仅是身体的，更是心灵的。
离婚这条路，不仅要面对前夫的纠缠，家人的忧虑，还要应对来自外界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和试探。
晚上，哄睡小雨后，屈晓丽独自坐在窗前。
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。
她拿出手机，翻到之前存下的妇联王主任的电话，又搜索了“离婚流程”、“子女抚养权”等关键词。
密密麻麻的字眼，像一条条陌生的路标。
她给姐姐发了条微信：“姐，帮我打听一下，靠谱的离婚律师，费用大概多少。”
屈晓慧几乎秒回：“好！
包在我身上！
早该走了这一步！”
放下手机，屈晓丽看着窗外。
恐惧依然有，但对未来，那片曾经被李强阴影笼罩的未知领域，第一次透进了一丝微光。
这光，来自于她给自己剪的利落短发，来自于顾客的一句“厉害”，来自于姐姐无条件的支持，更来自于她自己心底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：不能再回去，不能再害怕。
日子还长，硝烟未尽，但战场的主动权，正在一点点，挪回她的手中。
对话日常，却字字都是生活的重量和选择的分量。
（第三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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