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裹挟着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腐朽的沉寂,笼罩在柳绵绵的病房外。两个穿着便装、但眼神锐利的男人一左一右守着门口,见到我,微微点头示意。老王安排的人,很可靠。
“她怎么样?”我问其中一人。
“醒了,但没什么反应,就是躺着。”那人低声回答,“医生来看过,说身体上的伤不重,主要是精神创伤和……营养不良。”
营养不良?我挑了挑眉,推开病房门。
单人间病房,窗帘半拉着,光线昏暗。柳绵绵躺在雪白的病床上,整个人像是又缩水了一圈,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,露出伶仃的腕骨。脖子上贴着一小块纱布,是李梅留下的刀痕。她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,眼窝深陷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,连我进来都没有丝毫转动。
短短时日,那个曾经娇艳如花、擅长用最无辜表情说着最恶毒话语的柳绵绵,已经变成了一具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干瘪躯壳。
我走到床边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。
没有预想中的哭诉、咒骂或者乞求,只有一片死寂。这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能彰显她所遭受的毁灭。
“李梅进去了。”我开口,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她承认了所有事,包括爆炸案,包括想杀你。”
柳绵绵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,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脸上。那里面没有惊讶,没有恐惧,甚至没有恨,只有一片荒芜的麻木。
“……哦。”她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,像是破旧风箱的喘息。
“她说是为了报仇,觉得你没用,克死了她孙子,所以想拉你一起死。”我继续说着,仔细观察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。
听到“孙子”两个字,柳绵绵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、难以捕捉的情绪,不是悲伤,更像是……讥诮?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。
“……她疯了。”柳绵绵的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。
“是啊,疯了。”我附和着,语气平淡,“一个疯子的话,有时候也不能全信,对吧?”
她猛地抬眼看向我,那双枯竭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波动,是警惕。
“你……什么意思?”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我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,姿态闲适,仿佛只是来探病的老友,“就是觉得,李梅一个疯了的老太婆,能那么精准地找到赵思诚,能弄到炸弹,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在你病房里这么久……挺本事的。”
柳绵绵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,指节泛白。
“或许……她背后还有人?”我轻轻抛出这句话,像投下一颗石子。
病房里落针可闻。柳绵绵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,胸口起伏着,但她死死咬着下唇,不再看我,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虚无的天花板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我差点死了……我才是受害者……”
看着她这副样子,我心里的那点疑虑非但没有消除,反而更深了。
她在害怕。不是在害怕李梅,也不是在害怕我。而是在害怕某个……她不敢说出来的真相。
李梅急于认罪,是为了保护这个真相?还是说,柳绵绵在这其中,并非全然无辜,她只是运气不好,差点成了被弃掉的棋子?
我没有再逼问。逼问一个装睡的人是没有意义的。
“好好休息。”我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衣角,“医药费不用担心,我会负责到底。毕竟……”
我顿了顿,看着她骤然绷紧的侧脸,缓缓道:“我们‘姐妹’一场。”
说完,我转身离开。关门的那一刻,我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、像是松了口气的叹息。
* * *
接下来的日子,风平浪静。
李梅的案子证据确凿,很快进入了司法程序,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刑期。赵思诚作为从犯,也被正式批捕,他的人生彻底烂在了看守所里。
柳绵绵在医院里“静养”,身体逐渐恢复,但精神依旧萎靡,很少与人交流。老王派去的人日夜看守,她接触不到外人,也传不出任何消息。
我的公司度过了危机,开发区项目进展顺利,甚至因为这次事件因祸得福,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和信任。我忙于事业,几乎要将这些过去的蝇营狗苟抛诸脑后。
直到一个月后,老王再次带着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来找我。
“苏总……柳绵绵,不见了。”
我正在批阅文件,笔尖一顿:“不见了?”
“是。就在昨天夜里。我们的人一直守在门口,没见她出去,查了监控,也没发现异常。就像是……凭空蒸发了一样。”老王的脸色很难看,“已经报警了,警方初步排查,没发现外力入侵的痕迹。”
凭空蒸发?
我放下笔,靠在椅背上。一个被严密看守的大活人,怎么可能凭空蒸发?除非……看守的人里出了内鬼,或者,她用了某种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开了医院。
“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吗?”
“没有,一直很安静,配合治疗,吃饭睡觉都很规律。”老王回忆着,“哦,对了,大概一周前,她母亲来看过她一次,两人关起门来说了会儿话,具体内容不清楚,她母亲走后,柳绵绵情绪也没什么变化。”
柳绵绵的母亲?那个同样自身难保、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?
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柳绵绵的消失,太诡异,太不合常理。她一个失去一切、精神濒临崩溃的女人,能去哪儿?凭什么能躲过专业的看守?
“查她母亲。”我立刻下令,“还有,医院内部,所有可能接触到柳绵绵的人,包括医生、护士、护工、清洁工,全部重新筛查一遍!我要知道,她到底是怎么离开的,又去了哪里!”
“是!”
* * *
调查结果让人意外,又似乎在情理之中。
柳绵绵的母亲在女儿失踪后,表现得异常平静,甚至没有主动报警催促。警方询问时,她只说女儿可能是想换个环境静养,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。但老王的人却发现,就在柳绵绵失踪前一天,她母亲的银行账户里,莫名多了一笔来自海外的、不大不小的汇款。
而医院的内部排查,也发现了一个疑点。在柳绵绵失踪当晚,负责她那层楼垃圾清运的环保公司车辆,在离开医院后,并没有按照既定路线前往垃圾处理站,而是在一个没有监控的路段停留了将近二十分钟。
线索似乎指向了有人里应外合,将柳绵绵伪装成垃圾或者利用垃圾车运出了医院。
能做到这一点,需要钱,需要人脉,需要精密的计划。
柳绵绵自己肯定做不到。她母亲也没这个能力和胆量。
那么,帮她的人是谁?
那个从海外汇款的账户,经过层层追查,最终指向了一个离岸公司的空壳,再也查不下去。
柳绵绵就像一滴水,融入了大海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时间一天天过去,寻找她的努力石沉大海。她仿佛从未存在过,只留下医院病房里那一抹苍白的印象,和盘旋在我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疑云。
我几乎要以为,这就是结局了。她或许真的找了个没人认识的地方,苟延残喘地度过余生。
直到一年后。
* * *
公司的业务已经拓展到海外,我在东南亚考察一个大型基建项目。合作方在当地势力很大,安排了一场奢华的游艇酒会。
碧海蓝天,香槟美酒,衣香鬓影。我端着酒杯,站在甲板上,看着远处落日的余晖将海面染成金红色。
“苏总,久仰大名。”一个略带口音的中文在身旁响起。
我回过头,是一个穿着骚包粉色西装、戴着金表、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,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,笑容油腻。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穿着性感吊带长裙的年轻女人,那女人背对着我,身段窈窕,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,正低头摆弄着手机。
“这位是查猜先生,本地著名的地产商。”助理在一旁低声介绍。
我礼貌性地举了举杯:“查猜先生,幸会。”
查猜哈哈一笑,伸手揽过身边女伴的腰:“宝贝,来,见过苏总,这可是来自中国的商界女强人!”
那女人顺从地转过身,抬起头,露出一张娇媚动人的脸——经过精心修饰,比一年前丰腴了些,眼角眉梢带着刻意营造的风情,但那双眼睛,我绝不会认错!
是柳绵绵!
她看到我,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,瞳孔猛地收缩,一丝根本无法掩饰的惊恐和慌乱掠过眼底。她下意识地往查猜身后缩了缩,手指紧紧抓住了查猜的胳膊。
查猜似乎并未察觉女伴的异常,依旧得意洋洋地介绍:“这是安妮,我的小心肝儿!”
安妮?连名字都换了。
我看着她,看着她眼底那熟悉的、试图依附强者而活的卑微与算计,看着她在那肥胖男人身边强颜欢笑的模样,心里最后那点疑虑终于落地。
原来如此。
她不是找到了什么新生,她只是换了个地方,换了个男人,重操旧业。用她那副皮囊和刻意训练出的温顺,继续攀附着男人,试图在异国他乡寻找一个安乐窝。
那笔帮她逃离的神秘海外汇款,恐怕就是某个被她迷住的、不知情的“恩客”的手笔吧?李梅的疯狂认罪,或许真的只是为了保护她这个“最后的希望”?或者,她根本就是利用了李梅的恨意和疯狂,自己巧妙脱身?
真相如何,似乎已经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她死性不改。哪怕经历了那样的毁灭,她骨子里依旧是个需要依靠男人、寄生而活的菟丝花。
我看着她,缓缓地,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。没有仇恨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、洞悉一切的怜悯。
“安妮小姐?”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语气玩味,“真是……人如其名。”
柳绵绵的脸色更白了,嘴唇微微颤抖,几乎站立不稳。
查猜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,疑惑地看看我,又看看怀里的柳绵绵:“宝贝,你们……认识?”
柳绵绵猛地摇头,声音带着哭腔,用蹩脚的当地话急切地分辨着什么,大概是在否认。
我没兴趣再看她表演,对查猜微微颔首:“查猜先生,失陪一下。”
转身离开的瞬间,我听到柳绵绵压抑的、带着绝望的抽泣声,以及查猜不耐烦的低声呵斥。
海风拂面,带着咸腥的气息。
我走到船舷边,将杯中残余的酒液倒入蔚蓝的大海。
有些人,就像依附在朽木上的菌类,即使换一块木头,也改变不了她腐朽的本质。
我原本以为,彻底的毁灭能让她有所改变。
现在看来,是我高估她了。
不过也好。
活着,亲眼看着自己一次次重蹈覆辙,看着自己用尊严和灵魂换来的“安稳”如同沙堡般脆弱,或许比死亡,是更漫长的惩罚。
至于她肚子里的……看那微微隆起的小腹,恐怕又是她绑住这个叫查猜的男人的新筹码吧。
怀个孕而已,还真当自己是能母凭子贵的正宫娘娘了?
我拿出手机,拨通了老王的电话。
“喂,老王,帮我查个人。东南亚这边,一个叫查猜的地产商,重点查查他的财务状况,家庭关系,特别是……他太太的脾气怎么样。”
电话那头,老王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。
游戏,还没彻底结束。
既然又撞到了我手里,那就让我看看,你这朵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菟丝花,这次能找到多“坚实”的依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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