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沿着破碎的瓦片滴落,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十五岁的夜清烦蜷缩在屋檐下,把单薄的身体尽可能塞进那个墙角的凹陷处。
寒风裹挟着雨丝扑来,他打了个哆嗦,将满是补丁的麻布衣裹紧了些。
“要是能找到个干爽的桥洞就好了。”
他心想,但天色己晚,城西到城东太远,他不敢在宵禁后行走街头。
上次被巡夜官抓住鞭打的伤痕,至今还在背上隐隐作痛。
夜清烦。
这名字是母亲给的,她说他出生在一個清冷的夜晚,整夜哭闹不休,她便给他取名“清烦”,清静烦恼之意。
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如今母亲己不在,名字成了他唯一从过去带出来的东西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干硬的馍,小心地掰下一半,将剩下的放回。
这是昨天在悦来酒楼后门,好心的厨娘给他的。
那时他帮厨娘抬了两大筐烂菜叶到垃圾堆,厨娘便塞给他两个馍。
夜清烦知道,那筐菜叶里其实还有几颗勉强能吃的土豆,但他没拿。
在这世道,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,是活下去的关键。
雨渐渐小了,夜清烦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。
三更天,离天亮还有段时间。
他把手伸进衣襟,摸到一枚用绳子挂在脖子上模样奇怪的铜钱——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。
铜钱己被摩挲得光滑如镜,在黑暗中,他用指尖感受着上面模糊的字迹。
“活下去,”他对自己低语,“总会有出路。”
第二天清晨,夜清烦被市场的喧嚣唤醒。
他揉揉惺忪的睡眼,把铺在身下的稻草收拾好塞回墙角——这些是他昨晚从城外农田边偷拿的,好歹能隔些潮气。
城南集市己经开始热闹起来,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。
夜清烦熟门熟路地穿过人群,眼睛扫视着地面,寻找可能掉落的东西。
一枚铜钱、半截绳子、还能穿的草鞋,都是他需要的。
“小烦!
过来!”
一个卖菜的老妇人向他招手。
夜清烦小跑过去,露出乖巧的笑容:“张婆婆,早啊。”
“帮我看会儿摊子,我去解个手。
这些菜叶你拿着。”
老妇人塞给他一小把青菜叶,匆匆离去。
夜清烦熟练地站到菜摊后,招呼着来往的顾客。
他知道张婆婆的菜多少钱一斤,哪些可以稍便宜点,哪些必须坚守价格。
这些本事是他多年来在集市上摸爬滚打学会的。
不一会儿,张婆婆回来,看见摊子前围着几个顾客,夜清烦正利索地称菜收钱,不由满意地点头。
“小烦,今天西街李老爷家办喜事,肯定需要人手。”
张婆婆低声告诉他,“快去碰碰运气。”
夜清烦眼睛一亮,谢过张婆婆,抓起自己的小包袱就往西街跑。
李府门前果然张灯结彩,人来人往。
夜清烦绕到后门,看见己经有几个小乞丐和穷孩子在那里等着。
管家正挑挑拣拣地选人帮忙。
“你,太瘦弱;你,太脏...你,过来!”
管家指向夜清烦,“看着还算干净,去厨房帮忙抬水。”
夜清烦赶紧点头,跟着仆人走进李府大院。
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大户人家,青砖灰瓦,雕梁画栋,看得他眼花缭乱。
在厨房,他被分派到抬水的工作,与一个叫小豆子的男孩一起。
小豆子比他小一两岁,两人也认识些许时日,面黄肌瘦,抬水时摇摇晃晃。
“我来多抬点,”夜清烦说着把水桶的绳子往自己这边挪了挪,“你少用些力。”
小豆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。
一天忙碌下来,夜清烦不仅吃饱了饭——是李府下人吃的粗粮,但管够——还得了一支铜钱和两个白面馒头。
他把一个馒头悄悄塞给小豆子,另一个小心地包起来放进怀里。
“谢谢夜哥!”
小豆子眼睛发亮,“我娘病了三天没好好吃东西了...”夜清烦点点头,没说什么。
他知道饿肚子的滋味,也知道亲人患病的无助。
离开李府时,己是黄昏。
夜清烦盘算着今晚可以去城隍庙过夜,那里能遮风挡雨,而且听说庙里老和尚心善,有时会施粥。
走到半路,他听见小巷里传来呜咽声。
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蹲在墙角哭泣。
“怎么了?”
夜清烦走过去问。
孩子抬起头,脸上脏兮兮的,眼睛红肿:“我的铜钱...买馍的钱丢了...”夜清烦沉默片刻,从怀里掏出那个包着的馒头,掰下一半递给小孩:“拿着,快回家吧。”
孩子愣愣地接过馒头,哽咽着道谢,跑远了。
夜清烦看着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,轻轻叹了口气。
他知道自己很傻,在这朝不保夕的日子里,还把食物分给别人。
但他总会想起母亲说过的话:“人可以穷,心不能穷。”
城隍庙里己经聚集了不少乞丐和流浪汉。
夜清烦找了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,掏出半个馒头慢慢吃起来。
这时,他注意到对面有个老人蜷缩在地上,不时咳嗽,声音空洞而痛苦。
夜清烦凑过去,借着庙内昏暗的灯光,看见老人面色潮红,呼吸急促。
他伸手摸了摸老人的额头,滚烫。
“老伯,你发烧了。”
夜清烦说。
老人微微睁眼,嘴唇干裂,说不出话。
夜清烦犹豫了一下,起身跑到庙外,用自己刚得来的一支铜钱,向夜摊贩买了一碗热水。
回来时,他小心地扶起老人,一点点喂他喝水。
“我去找点草药,”夜清烦对旁边的几个乞丐说,“你们帮忙照看一下。”
没人回应,但也没人反对。
夜清烦跑出庙门,凭着记忆在城墙根下寻找能退烧的草药。
他母亲在世时教过他一些常见草药的识别,那时他们住在城外的小村里,母亲好像对于草药一类很熟,夜清烦也曾好奇过,为什么母亲这么了解草药?
但是再也没有机会询问了。
采回几株车前草和薄荷,夜清烦在庙外架起小瓦罐,向庙里和尚借火熬药。
老和尚看他忙碌,不仅给了火种,还添了一小把米。
“善心有好报。”
老和尚慈祥地说。
夜清烦熬好药粥,小心地喂老人喝下。
老人出了一身汗,沉沉睡去,呼吸平稳了许多。
“谢谢你,孩子。”
老人半夜醒来,声音虚弱但清晰。
我叫陈老西,你就叫我老陈头吧。
夜清烦摇摇头:“不用谢,谁没个难处。”
陈老西苦笑:“这世道,难处太多了。”
那一晚,夜清烦守在老人身边,听他断断续续讲自己的故事。
陈老西原本在城东开个小篾坊,编竹筐竹篮为生。
年前一场大火,不仅烧了他的铺子,还带走了妻儿的性命。
他从此一蹶不振,最终流落街头。
“我有手艺,”陈老西说,“但没了心气。”
夜清烦不知如何安慰,只是默默听着。
天亮时,陈老西的烧退了。
他坐起来,仔细打量着夜清烦:“孩子,你想学门手艺吗?”
夜清烦愣住了,随即用力点头。
就这样,夜清烦跟着陈老西在城隍庙住下来。
陈老西教他选竹、破竹、编筐;夜清烦则负责找食物,照顾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老人。
一老一少,相依为命。
半个月后,他们编的第一个竹筐卖了出去,换得五支铜钱。
夜清烦握着那些铜钱,感觉手心发烫——这是他第一次凭手艺挣来的钱,不是乞讨,不是打杂,而是实实在在的手艺活。
“夜哥!”
小豆子有一天在集市上找到他,惊喜地看着他摊开的竹编小玩意,“你学会编竹子了?”
夜清烦笑着点头,递给小豆子一个竹编的蚱蜢:“给,拿去玩。”
小豆子欢天喜地地接过,然后压低声音说:“夜哥,我听说官府在查流民,要清理城隍庙呢。”
夜清烦心里一沉。
这样的清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,流离失所者被赶出城,自生自灭。
他赶紧收摊回庙,告诉陈老西这个消息。
“是该走了,”陈老西咳嗽几声,“我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,我们可以去城南的破庙安身。
那里偏,官府一般不查。”
当晚,他们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和竹编工具,准备第二天一早就离开。
夜深人静时,夜清烦却睡不着,他望着庙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乞丐们,心里不是滋味。
“陈伯,”他轻声说,“我们能不能带几个人一起走?
教他们编竹筐,大家一起谋生?”
陈老西沉默良久,叹气道:“人心难测啊,孩子。”
“但人多力量大,”夜清烦坚持,“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小团体,互相照应。”
最终,陈老西被说服了。
第二天,他们询问了庙里的几个乞丐,最后有三个人愿意跟他们一起走:一个是因为瘸腿找不到活计的年轻人,一个是家乡遭灾逃难来的妇人,还有一个是和小豆子差不多大的孤儿。
城南的破庙比城隍庙更残破,但空间较大,周围有竹林,取材方便。
五个人安顿下来,陈老西负责教手艺,夜清烦负责管理和售卖,其他人各司其职。
起初很是艰难,他们编的竹器粗糙,卖不出好价钱。
夜清烦便跑到城里的篾匠铺外偷偷观察,学习更精细的编法。
晚上,他借着月光练习,手指被竹篾割破无数次。
一个月后,他们的竹编渐渐有了起色,不仅结实,还有了花样。
夜清烦还想出了新主意:在竹篮上编出买主姓氏或吉祥图案,这样的定制竹器可以卖更高价钱。
生意慢慢好起来,他们不仅能吃饱,还有了些许积蓄。
夜清烦提议大家凑钱买些工具和染料,把竹编做得更精美。
陈老西惊讶于这孩子的商业头脑,但也欣慰——他终于有了传人。
最新评论